(来源:微信公众号“少年怒马”;文/少年怒马)

她当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茨维格《断头王后》

公元870年,晚唐一个春天。

大唐的长安市民,在一个月内目睹了两场葬礼,一个是当朝天子唐懿宗的爱女同昌公主,另一个是京城美女作家,名叫鱼玄机。

为了表达惊天动地的父爱,唐懿宗几乎动用了半个国库,金银、珠玉、锦缎、瓷器……每样装满一百二十车,送葬队伍绵延20多里。皇家乐队也珠光宝气,奏响为公主原创的祭曲《叹百年》。

气氛太悲伤了,围观群众时不时有人哀嚎,同伴急忙安慰:原来你对公主这么有感情!痛哭的人擦一把眼泪:是呀,地上掉那么多珠宝我一个也没抢到。

这不是我瞎编。据史料记载,给公主送葬的仪仗队由于穿戴太多金银珠宝,人群拥挤,掉落一路,围观群众一路捡宝。同昌公主的夫家亲属,一等冥器烧完,也抢着到灰堆里捡金银。

贫穷,真的会限制我们的想象力。

还有更想不到的,为同昌公主陪葬的不止金银珠宝,还有活人——公主的奶妈。这等豪奢残忍,同昌公主到了下边要是遇见祖宗李世民,一定会挨几个耳光的。

与同昌公主金黄色的葬礼不同,鱼玄机的葬礼,是血红色。

在关押了几个月后,鱼玄机被当街问斩,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弃市。

鱼玄机的身世,书上没有记载,只知道她从小就像个孤儿一样生活,是唐朝版的茶花女。

鱼玄机的罪名是杀人。

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城,鱼玄机跪在断头台上,那顶道姑标志的女冠已经不知去向,她头发凌乱,披在雪白的肩上。脖颈很细,刀很快,刽子手轻轻一下,这个26岁的生命就结束了。

不知道谁给她收的尸,下的葬,也没有墓碑,没有祭文,这个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的女诗人,除了故纸堆里几行字,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幸好,还有她的诗。

时间倒退12年。

这年秋天,长安城郊,47岁的温庭筠站在河边,他这时的身份,是国子监助教,相当于大唐最高学府教授。外人看来,也算社会名流,可他只感到孤独刺骨。

彼时的朝廷已经乌烟瘴气,早不是那个诗赋满江的盛唐了。他的官场朋友杜牧,坟头的草第六次泛黄。诗坛知己李商隐,坟头刚刚堆好。

“看来,以后没人写诗了。”温庭筠一声叹息,声音苍老。

“老师,写好啦!”一个叫鱼幼微的14岁的小姑娘,恭恭敬敬提上诗卷,此时她还不知道,几年后,她将放弃这个玛丽苏的名字,改名叫鱼玄机。

温庭筠拂去纸上的柳絮,隽秀的小楷,写着一首五律: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首叫《赋得江边柳》的小诗,由远及近,情景交融,古朴有趣,不像晚唐人写的,更不像一个14岁小姑娘写的。尤其“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一句,柳树影子铺在水面,柳絮翻飞,落在钓鱼人的头上,有诗意,有雅趣。即便放在盛唐也毫不逊色,它让唐诗的柳树,不再只是凄凄惨惨的送别声。

多年以后,李煜在柳树下遇到老相好,无意中向鱼玄机致敬了一把,他写的是:

多谢长条旧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温老师对这个女学生非常满意,带她进诗人俱乐部,出席高端晚宴,进入名流朋友圈,他要在男人当道的诗坛,帮她留一个女宾席位。

可能是从小缺乏父爱,也可能是单纯的崇拜,渐渐的,鱼同学看温老师的眼神变了,发起了猛烈的感情攻势:

《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飞卿是温庭筠的字,这首诗是说:爱卿啊,台阶前蟋蟀鸣叫,院子里的树挂满露珠。我在楼上望着月亮,听到邻居家在搞趴体,他们好嗨哟。而我只能躺在冰凉的竹席上,弹着瑶琴想你。你咋这么懒呢,也不给我写封信,叫我拿什么渡过这漫漫秋天。

看到没,小姑娘谈起恋爱,一点都不含蓄,还把温庭筠比做嵇康。

光秋天思念还不够,冬天也思念。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忧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这首诗如果没耐心看完,只看最后一句就好:我就是一只小小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

这表白,可以说相当大胆了。

按照万恶的封建社会明规则,会写诗的老男人遇到迷妹小萝莉,通常会笑纳的。可是温庭筠没这么做,他比那些对女学生下手的叫兽强多了。

幼微啊,我老了,不能害你,给你介绍一个优秀的男人吧。

温老师说到做到,在他的撮合下,一个叫李亿的小伙子,走进了鱼幼微的世界。

李亿真的很优秀,他刚刚考中进士,以头名状元的成绩火遍长安。当时的进士自带光环,是才华的象征,前途的保障。她欣然接受,做了李亿的小妾。

几乎同一时期,十七八岁的同昌公主也出嫁了,老公也是进士,名叫韦保衡。

如果唐朝也有娱乐八卦大号,当时的长安市民将会看到两种娱乐新闻。

一种是同昌公主和韦保衡的各种炫富。

前面说了,唐懿宗是宠女狂魔,他给同昌公主举办了史无前例的婚礼,一车车金银珠宝搬进驸马府,他们家的栅栏、井沿上都镶金贴银,公主和驸马坐着七宝香车,去东西两市买买买、打马球、办高端晚宴。

另一种是关于鱼幼微与李亿的,他们没那么土豪,可是够精致。

琴棋书画,诗酒年华,在李亿租来的房子里,吃一种叫做“辋川小样”的菜。这道菜是根据王维《辋川图》烹制,煎炸蒸煮,20个拼盘,每个盘子里,代表辋川一道风景,简直雅到胃里。

换做任何一个唐代姑娘,这样的日子应该知足了。可是别忘了,她可是鱼幼薇,才华和感情一样充沛。

看到进士们春风得意马蹄疾,到处提名炫耀,鱼小姐愤愤不平: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要是女人也能考科举,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小姐的厉害。

鱼幼微用美貌征服李亿的身体,用才华征服他的灵魂。落魄书生们只能一边舔屏,一边在心里说一句“爱幼微”,至今,这三字用来表达一种复杂的情绪,叫“哎哟喂”。

可惜,她征服了李亿,却征服不了李亿的老婆。在认识鱼幼薇之前,李亿已经明媒正娶,老婆乃长安裴大户的千金。

在古代,男人没个小妾,都不好意思跟同事打招呼,皇帝的女儿够金贵吧,驸马也可以娶小妾,这都不算事。可是,这位裴阿姨不能接受,死活容不下鱼幼微。她文武双修,棒打鸳鸯,将二人分开。详细的过程书上没有记载,估计跟王熙凤对尤二姐差不多。

那段时间,鱼幼微的诗里都是空虚寂寞冷,李亿离开长安,她悲痛欲绝:

《送别》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李亿去楚州做官,她偷偷追过去:

《春情寄子安》: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子安是李亿的字,诗就不用翻译了,通俗易懂,句句含情。

李亿调任江陵,她隔江求爱:

《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在鱼玄机留下的五十首诗里,写给李亿的最多:

《重阳阻雨》:“落帽台前风雨阻,不知何处醉金杯。”

《送李亿东归》:“灞上金樽未饮,燕歌已有馀声。”

《寄子安》:“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

看到没,满满都是我想你。

她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李亿,双宿双飞,可是没用的,男人理性起来很可怕。在老婆家族带来的仕途面前,鱼幼微的花前月下一点也不重要,李亿最终还是跟她一刀两断。另一首诗里,她写下“残灯一盏野蛾飞”的句子,把自己比作一只蛾子,李亿是一盏灯。这似乎是对她命运的预言,飞蛾终将扑火。

难道就找不到一个男人吗?

鱼幼微擦干眼泪,决定开始新生活。

长安亲仁坊,有一座叫咸宜观的女道观。那一年,鱼幼微带着女婢缓缓进来,她换上道服,戴上女冠,正式改名叫鱼玄机。

你以为她看破红尘,要安心修道吗?并没有。她在道观门口竖起一块招牌,上书七个大字:“鱼玄机诗文候教”,开始了没羞没臊的生活。

咸宜观门口,日夜飘荡着销魂的音乐:来呀,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当时的鱼玄机,已是京城名媛,年轻,美丽,才华,关键还是一名道姑,这招大唐版的制服诱惑,让那些只能逛平康里的男人蜂拥而至。

一时间,咸宜观成为长安的网红夜店。

一个叫李近仁的员外来了,鱼玄机亲自接待:

《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一个叫左名场的帅哥来了,鱼玄机狂喜不已: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一个叫李郢的干部有点放不开,鱼玄机耐心引导: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还有很多没留下名字的,鱼玄机也照顾得很周到:

多情公子春留句,少思文君昼掩扉。

莫惜羊车频列载,柳丝梅绽正芳菲。

当然,还有那首千古流传的《赠邻女》,是她阅男无数之后的感叹: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有没有断肠,我们永远不知道了,只知道她很快就将断头。

一个叫陈韪的男人,已经站在咸宜观门口,正在敲门。

陈韪是一名三流歌手,人不太红,是搂着鱼玄机在出租轿子里热吻的那种。

作为一个玩音乐的,他原本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我们现在知道他,完全是因为鱼玄机,以及那桩杀人案。

那一天,陈韪又来到咸宜观,鱼玄机不在,女婢绿翘应酬了几句,关门送客。鱼玄机回来后,怀疑绿翘与陈韪私通。大概当时的鱼玄机正处于空窗期,前不见旧爱,后不见新欢。于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棍下。

一个女诗人拿起棍棒,把人一下下打死,这画面实在想象不来。

总之,绿翘死了,死在女主人的棍棒下,尸体就埋在咸宜观的后花园,几天后,案件侦破,鱼玄机捉拿归案。

鱼玄机的生命开始倒计时,同昌公主的生命已到达终点。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安史之乱后大唐一直没翻过身,其实不全是。

晚唐有一个叫李忱的皇帝,庙号唐宣宗,就是给白居易写悼诗“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的那位。唐宣宗上位后,一切以太宗李世民为榜样,从谏如流,生活节俭,有明君气象,把中唐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有模有样,开创了“大中之治”,人称“小太宗”。

唐宣宗死后,太子李漼即位,就是这位唐懿宗。如果列一个坑爹皇帝排行榜,唐懿宗肯定榜上有名,他上台后,基本跟老爹是反着来。

唐懿宗属于没心没肺那种,昏庸无能,荒淫无度,远君子亲小人,在他治下,朝廷官员腐败透顶,比强盗还黑,兵变不断,民变四起,鲁迅称这个时期为“一塌糊涂的泥潭”。

可是这一切对唐懿宗来说都不重要,骄奢淫逸最重要。谁能保佑他“万寿无疆”、一直骄奢下去呢?

唐懿宗选择了佛祖。

整个咸通一朝,唐懿宗大兴佛教,广建佛寺,遇到个寺庙都拨款,而丝毫不顾“犹饿死”的农夫。他最大的贡献,是为了佞佛而大力发展印刷业,现存最早的印刷品《金刚经》,正是拜唐懿宗所赐。

唐懿宗深信,他以天子之尊叩拜佛祖,一定能保佑大唐江山稳固,自己万寿无疆。可是,佛祖打了一个响指。

20岁的同昌公主因病去世。唐懿宗大发雷霆,给公主看过病的20多位医生,全部砍头,医生家属300多人全部下狱。这是史上最严重的一次医闹。

给唐懿宗煽风点火的人,正是当今驸马,同昌公主的老公韦保衡。

韦保衡不愧是驸马爷,做了皇帝的女婿后,飞扬跋扈,搜刮钱财,在朝中拉帮结派,官至宰相。在史书上,韦保衡没有留下一点好名声,只种了一颗大瓜,据说他与郭淑妃私通,无所顾忌。而郭淑妃,是唐懿宗最宠爱的妃子,同昌公主的母亲。韦保衡给唐懿宗戴的,是天字一号绿帽。

同昌公主病逝之时,鱼玄机刚被关进大牢。

监狱真是一个激发诗兴的好地方,古往今来,无数坐过牢的文人早已证明。

鱼玄机也不例外,在狱中,她又写出了晚唐最明艳的一笔:

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此等豁达,此等明快,哪像一个要死的人?

她当然可以乐观。按照大唐最高法律《唐律》的规定:“奴婢贱人……并同畜产”,女婢跟牛马一样是私人财产,可以买卖交易,可以送人,白居易、杜牧就干过这事儿。《唐律》还规定:奴婢如果有罪,主人杀了而没有报官,处罚是“杖一百”;如果奴婢无罪而被杀,处罚是“徒一年”。也就是说,按照当时的法律,鱼玄机最多服一年劳役。

这些法律条文,精通文字的鱼玄机不会不知道。只是她忘了,法律的最终解释权,是皇帝。尤其是一个头戴绿帽、爱女暴毙而无处发泄的皇帝。

唐懿宗放下手里的《金刚经》,签了一道批示,把鱼玄机移交给一个最严酷、最铁面的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温璋。

温璋是当时的京兆尹,相当于首都长安的市长,以严刑峻法闻名,是个“瘟神”级人物。

他有两个最著名的案件,一次是看见一只乌鸦飞到府衙门口的铃铛上,就说乌鸦有冤情,然后找到掏鸟窝的人,杀了。另一次是他的官轿走在大街上,要求全场“静街”,一个路人甲不知什么原因笑出了声,温璋“立杖杀之”。

这一次,瘟神敲响了鱼玄机的牢门。

朝廷中很多人纷纷求情,鱼玄机不能杀呀,于情于法,罪不致死呀,可是皇帝不听,温璋不屑。鱼玄机终究还是死了。

对了,温璋有一个堂哥,叫温庭筠。只不过这时的温庭筠已经去世两年。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会不会像他大闹科场一样有胆量,有担当,以一个师长、意中人、知己的身份,冲冠一怒为红颜。

鱼玄机案尘埃落定,温璋手里的另一个案件也该秋后算账了。

这就是“同昌公主医闹案”。诛杀20多名医生,300多人下狱,这等大案要案,当然要交给狠角色来办,唐懿宗也选择了温璋。

人命案就是捞钱大单,犯案医生的家属,倾家荡产向温璋行贿,只求多留几天命,温璋照单全收。这是当时的官场潜规则,上到皇帝下到县丞,都心知肚明。可以想象,名利双收的温璋大人,站在大别墅里,真想开瓶红酒庆祝一番。

于是,佛祖又打了一个响指。

唐懿宗真的派人送来了酒,只不过不是庆功酒,而是毒酒,温璋“饮鸩而死”。至于罪名嘛,当然是受贿敛财。

不管杀谁,在唐懿宗看来都不算个事,他相信他的一切罪过,佛祖都会原谅,一切祈求,佛祖都会满足。在他眼里,太宗朝的《贞观政要》、老杜的“穷年忧黎元”,小杜的“阿房宫赋”,都没有《金刚经》重要。

佛祖显然被他的诚意打动了,又伸出右手,打了一个响指。

鱼玄机死去三年后,唐懿宗驾崩,那年他41岁。这时的大唐朝廷,已完全被宦官操纵,他们扶上台的新皇帝,是11岁的唐僖宗。

几千年历史证明,小屁孩和老太监一旦组成CP,就离歇菜不远了。那个曾经牛气哄哄的韦驸马,很快被赐死,郭淑妃也在混乱中流亡,生死不明。

后宫乱,朝堂乱,民间更乱。几乎同时,大唐各地民变四起。

一个叫黄巢的落榜生,正走在山东到河南会师的路上,三年后,他将带着十几万苦大仇深的农民军,“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晚唐的故事,就是一部《佛祖的响指》,一切因果,一切轮回,都在这里集中上演。佛祖面前,众生平等,你以为你是主角,手握生杀大权?不,主角也会死。

在唐懿宗短暂的生命里,他一边骄奢淫逸杀伐无度,一边极度佞佛。他印刷了铺天盖地的《金刚经》,但或许从未读懂,那上面分明写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