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伦敦交易员”)

“正义”笼罩法兰西

路易十四,作为世界历史中在位最久的大国君主,于1715年去世。权力下的马屁精作鸟兽散,这位生前被尊称为“太阳王”的圣君转眼之间成为民众眼中暴虐的“自大狂”。

在路易十四长达72年的骄奢淫逸之后,法国财政已处于崩溃边缘:国家负债已超30亿里弗,但只有300万里弗可用于偿还利息。

由于王位继承人只有7岁,摄政王执掌了政权。摄政王不懂经济,一来就放了个“大招”——成立高规格的“正义委员会”,严打放高利贷的金融大鳄与贪污受贿的税务官,将罚没财产的20%赏给举报者。

“狗咬狗”的政策很快就让巴士底狱人满为患,但只有一名边陲省份的税收总管真正被处于死刑,他愿意支付600万里弗(两倍于法国财政的利息前盈余)罚款来抵消刑罚,但巴黎的权贵们总觉得差点意思,杀一儆百将其送上了断头台。

但更多“罪大恶极”的犯人弄懂了“正义”的奥秘。他们要么更好地藏匿了赃款,要么找到了“窍门”:一个放贷的金融大鳄被政府罚款1200万里弗,一位伯爵告诉他只要愿意出10万,就能保证他的罪名消失。这名聪明的金融人“遗憾”地回答:“您来晚了,您的夫人只向我收了5万”。

专业人做专业事

把全国折腾了一番之后,摄政王终于勉强搞到了1.8亿里佛,但只有8000万用来偿还国债,剩下的1亿都被官员和贵族二次贪污了。这次声势浩大的反腐行动,本质上只是左手倒右手,国民没得到任何福利,国家也依然岌岌可危。

但权贵主导的“正义委员会”显然觉得1.8亿的罚款还不足以彰显“正义”,于是将“改革”深化,把矛头对准名声没那么坏的基层官僚和中小资产阶级,以高额的罚款提成鼓励相互揭发,并网罗罪名勒索正直的企业家们,民怨四起。

一年之后,摄政王终于明白如此“正义”不仅不能挽救财政,还会随时引爆革命。专业人做专业事,摄政王想起了约翰·劳。

 为法国发币的英国赌徒

约翰·劳来自爱丁堡的银行世家,集高、富、帅于一身的他在情场上春风得意,欧洲的贵族小姐们对这位英俊浪子青睐有加。靠着出色的数学天赋,约翰·劳除了搞搞金融投机,在赌场上也是顺风顺水。

约翰·劳对用数学方法解决复杂概率问题的理解领先于那个时代。不过,赌场上的好运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先后在威尼斯、热那亚等欧洲工商重镇被驱逐,不得不在欧洲大陆四处奔波。

乱世出英雄。当法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之时,想“洗白上岸”的约翰·劳借机向追求安逸的摄政王提出了效力请求,并以两本笔记获得了摄政王及其亲信们的垂青。

在给摄政王的笔记中,约翰·劳详细论述了法国财政危机的本质:在以金属本位的货币体制下,由于货币数量和经济需求不总是匹配,所以经常出现剧烈的通货膨胀或紧缩。约翰·劳认为,如果没有信用货币的辅助,单靠金属货币永远满足不了一个商业大国的需求。

此时的约翰·劳对政府超发信用货币的动机是高度警惕的。根据他的设想,信用货币不能凭空而生,而是应以政府的贵金属储备以及全法国的公有土地为本位,并以国王本人为名誉管理者,给予皇家背书(隐含包括皇家财产及王室土地)。

信心比黄金更重要

1716年5月5日,一部皇家法案诞生了,它授予约翰·劳兄弟成立劳氏银行,发行货币券,并规定劳氏银行的货币券可用以缴税。至此,约翰·劳终于踏上了财富自由之路。

约翰·劳在过去30年积累的金融、经济知识,让他在管理银行时如鱼得水。他明白在现代金融体系中: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因此,约翰·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确保劳氏银行发行的货币券可足额兑换成金银币。

约翰·劳甚至公开表态:“如果银行家不能足额兑付自己发行的货币,那么他就该被处死。”

由于摄政王领导下的法国政府昏招频出,政府铸造的金银币一直在快速贬值,而劳氏银行发行的货币券则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在日常交易中,使用货币券支付甚至可以打8.5折。随着高流动性的货币券对商业交易的刺激,法国衰落的经济开始回暖,政府税收阻力也小了许多。

请记住一个数字,在从私人银行变成事实上的法兰西中央银行之前,劳氏银行此时只发行了约6000万里佛的货币券。

 权力的游戏

与自己失败的财政政策相比,摄政王对约翰·劳的巨大成功感到震惊,希望借劳氏银行的货币手段解决法国财政的深层问题。摄政王开始不断授予约翰·劳新的特权,让劳氏银行垄断了法国的烟草贸易,获得了重铸金银币的垄断权,一步步让其成为有政府权力的法国皇家银行。

约翰·劳也清楚在当时专制的法国,有些事情会很难收场。但是他没能料到专制的权力体系担上脆弱的金融体系将产生毁灭性的后果。在荣誉与权力的糖衣炮弹下,他违背了自己曾经大声疾呼的原则——如果银行家不能足额兑付自己发行的货币,那么他就该被处死。

约翰·劳对自己的保护者——摄政王言听计从,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其中破坏性最大的莫过于帮助政府滥发信用货币。摄政王介入后的劳氏银行,不顾实体经济需要,肆意根据政府需求印刷货币券,很快就使发行总量突破10亿里佛,接近公有化之前的20倍。

精明的约翰·劳明白这个体系迟早都要崩溃,但权力授予的巨大声望让他暂时忘掉了悬在自己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在奔向悬崖的马车上越绑越紧。

权力的傀儡

作为一名受英国当局通缉的过失杀人犯,约翰·劳在法国没有任何权力根基。约翰·劳若想执行其宏大的金融计划,必须依附于专制权力。摄政王作为法国的实际统治者,既是约翰·劳的伯乐,也是其保护者,决定着其生死。

约翰·劳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掌管整个法兰西的货币金融大权。但一场议会危机很快揭示了其地位的脆弱性,并加深了其对摄政王的人身依附。

虽然约翰·劳在法国贵族圈中炽手可热,但法国议会对约翰·劳这样一个在法国拥有巨大影响力的英国流亡通缉犯视作眼中钉,并对其野心勃勃的金融计划非常忧虑。更让议会感到愤怒的是,摄政王仅仅因为大法官对他滥发货币的政策稍有微词,就将其撤职,换上一个百依百顺的傀儡,并让他兼任了法国财政部长。

自此以后,法国政府更加疯狂了,新财长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让新版金银币立即贬值20%。脱离经济活动的法国贵族似乎完全不懂贸易与金融原理,毫无意识到自己给法国经济带来的巨大伤害。

以新兴资产阶级为代表的法国议会立即意识到了巨大风险,反复劝说摄政王不要施行这个疯狂的财政政策,但摄政王对议会的请求视而不见。法国议会不得不大胆通过了一项法案——禁止新版金银币的流通。

摄政王怒不可遏,召集自己控制的皇家法庭废除了该议案。不满于暴政的议会,一不做二不休,又通过了新的法案——继续禁止新版金银币的流通。而不容庶民挑战权威的摄政王,则紧接着再次废止了新法案。看谁的头更硬。

如此往复几次,议会忍无可忍,于1718年8月12日通过了一项法案——禁止劳氏银行管理法国税收,并禁止任何外国人管理法国财政,违者处以重罚,有议员甚至提议起诉约翰·劳,若能成功定罪,则将其吊死在巴黎大法院的门梁上。

约翰·劳听到这个消息赶紧逃进了皇宫,寻求摄政王的庇护。最终,事件以摄政王逮捕了议会议长和两个议员收场。法国议会屈服了,而约翰·劳也断了政治后路。

密西西比计划

向摄政王纳了投名状的约翰·劳,用劳氏银行的成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1717年8月,在权贵的怂恿下,约翰·劳开始了那项著名的密西西比计划。

约翰·劳向摄政王提议设立一家公司,并请求政府授予这家公司在北美密西西比河流域及它的西岸——路易斯安那州的贸易专属权。当时法国控制的北美殖民地要远大于英国控制的北美十三州(70年后成立了现在的美国)。

法国居民以为密西西比河流域和路易斯安那州满地是金银,而密西西比公司作为唯一的收税者和铸币者,前景无限。即使是在摄政王与法国议会玩权力的游戏时,密西西比公司的股价也一直稳定飙涨。

约翰·劳为了吸引投资,承诺每100股(面值500里弗)每年分红面值1000里弗的路易十四留下来的垃圾国债(实际上只值200里弗),这每年200%的名义收益足以让投机者心动。

1719初,摄政王领导的法国政府进一步授予了密西西比公司在东印度、中国等地的贸易专属权,还把法属东印度公司的所有财产都划拨给了密西西比公司。

虽然这些纸面资产都只是遥不可及的一厢情愿,还停留在“白皮书”阶段,但法国人民一夜暴富的热情被瞬间点燃了。

密西西比公司在1717年的发行价为5里弗每股,至1719年末已接近10000里弗每股,2年2000倍的涨幅让300年后的比特币也相形见绌。

全民疯狂

若劳氏银行仅仅是让新兴资产阶级感受到了货币的力量,密西西比公司则让全法国自上而下陷入到了投机的疯狂。

密西西比增发的5万新股获得了6倍的超额认购。人们开始建议约翰·劳应该发行30万股,每股5000里弗,这样摄政王可以一次性还掉路易十四在近一个世纪里积累的一半债务。其实,以当时的狂热程度来看,说不定发行100万股也卖得出去。

热情的法国人民甚至包围了约翰·劳的府邸,大把挥舞着钞票,希望能认购股票。到了后来,甚至皇亲国戚、贵族高官也每天徘徊在约翰·劳的家门口,只为了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有没有“上车”。

被尊为财神爷的约翰·劳成了全法国最受欢迎的人,贵族、法官、主教、军官都争相恐后地挤向约翰·劳家的前厅。之前那些曾因为摄政王让他们等了半小时就怒不可遏的法国贵族们,现在却甘愿苦等这位英国的流亡通缉犯六个小时,只为求见一面。

法国的名媛小姐们更是殷勤,她们在见约翰·劳时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希望能被加到申购名单上。约翰·劳本是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但这时却不得不粗鲁地扒开姑娘们的环绕才能脱身。

现在,只要约翰·劳搬到哪,哪里就变身成了股票市场,附近的房租立马涨2倍。旁边的广场从早到晚都如同庙会一般热闹,庄家们立起无数的摊子和帐篷,靠交易股票或设立赌局,收割着广场上乌泱泱的、被财欲冲昏头脑的巴黎人。甚至一个驼背老人把自己的驼背出租给股票经纪人作为移动交易台,也发了大财。

由于闻风而来的股票交易太过扰民,约翰·劳不得不买下一位亲王的一座官邸,并将官邸后面的数公顷花园搭起五六百个小帐篷,每月光这些帐篷的租金就可进账25万里弗。在约翰·劳最终安顿下来之后,法国政府宣布除此之外的股票交易通通无效。于是,法国的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巴黎证交所Paris Bourse的前身)就这么建立起来了。

就像300年后的币圈很难留住一夜暴富的员工一样,约翰·劳也面临着这个问题:他的车夫在很短时间内就实现了财富自由,申请离职,但约翰·劳很喜欢这个车夫,于是不得不央求他推荐一个和他一样能干的同行来接替他。

王公贵族在泡沫中更是赚足了巨额财富,对约翰·劳的甜言蜜语甚至超过了统治法国74年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由于约翰·劳每次出行都有大量民众围着他高呼法国的救世主、保护神,以至于摄政王不得不派遣一队骑兵专门为他清场。

最后的盛世繁华

在人们对劳氏货币券的信心最终崩溃前,法国经济可谓是蒸蒸日上,在巴黎尤为明显。根据摄政王的统计,这段时间内有30.5万人涌向巴黎。虽然他们是为了炒股投机,但也不可避免地在巴黎花钱消费。

巴黎人在阁楼、厨房、甚至是马厩里搭起床铺,为投机者们提供住宿。巴黎到处都盖起了新房子。法国的纺织业则昼夜开工,为巴黎提供蕾丝、绸缎、天鹅绒,以满足暴发户们的挥霍需求。由于人人都手握大把纸币,以至于物价疯涨了4倍。

一夜暴富的故事层出不穷,让人无心苦干实业,赌博之风一下就吹遍了法国,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在股市或者赌场中赚的盆满钵满。曾是社会中流砥柱的中产阶级和虱子多了不怕痒的地痞流氓的界限也日益模糊起来。

巴黎人被眼前的繁荣晃花了双眼,谁也没有意识到黑压压的乌云风暴即将来临。

击鼓传花

从人类历史上看,戳破泡沫的最后一根稻草常常不是公权力,而是莫名其妙的偶然。

1720年初,靠密西西比泡沫暴富的孔蒂亲王再次找到约翰·劳,希望能购买东印度公司的新股,再赚一笔。约翰·劳出于公平原则拒绝了,孔蒂亲王怒不可遏,立马跑到劳氏银行用货币券换了三大车金银,虽然在被摄政王威胁后退回了两大车,但越来越越多的人开始仿效孔蒂亲王。

嗅觉灵敏的投机者开始用货币券兑换成金银币,或直接在巴黎购买珍贵珠宝,将它们藏在用稻草盖了厚厚一层的拖车中运到英国和荷兰。渐渐地,人们开始抱怨换金银币越来越难了,以至于约翰·劳不得不宣布货币券升值10%,且每人每天只能兑换100里弗的金币。但即使如此,换币的人还是越来越多,以至于一周挤死了15人。

原因很明显,劳氏银行在被摄政王纳入国营之前只发行了6000万里弗的货币券,但到密西西比公司成立时已增发至10亿里弗,直到泡沫巅峰时的26亿里弗。而密西西比公司发行的股票作为有价证券,从另一种角度看也是货币,根据《经济学人》的计算,其市值高达48亿里弗!

泡沫趋势一旦逆转,势不可挡。劣币驱逐良币,货币券的公信力几乎一夜崩塌,而金属货币都被民众雪藏了。议会的议长对摄政王说:自己宁愿要10万里弗的金银,也不要500万里弗的货币券。由于市面上没有了被接受的货币,全国贸易活动接近于冻结。

法兰西之怒

在危局面前,推崇市场经济的约翰·劳不得不走回了摄政王当年失败的“正义委员会”的老路,用行政命令代替市场机制,颁布了一项著名法令:凡是持有超过500里弗金币的人将被重罚,并没收其全部金属货币;同时,禁止一切珠宝买卖,揭发者可被奖励一半珠宝。

该法令一出,全国哗然。许多一生正直的人因为被发现有一点金银珠宝就遭到逮捕,仆人们也纷纷背叛自己的主人。一些巴黎市民改行成为专职密探,监控自己的邻居,因为只要怀疑他人私藏金银珠宝,法院会立即签发搜查令。

被金融泡沫下的花天酒地所侵蚀的法国人似乎已不再有热血发起革命了,政府虽然控制住了一次起义尝试,但拦不住密西西比股价的一泻千里。

约翰·劳没有放弃“市值管理”的努力,甚至招募6000名无所事事的穷人,告诉大家新奥尔良有大金矿,让这些人举着铲子在法国街头日复一日地游行,假装要前往港口乘船去往美洲大陆。

但股价在短暂反弹后继续狂跌,且接下来的事态已完全脱离了约翰·劳的掌控。1720年10月,政府宣布所有的货币券作废,密西西比公司、法属东印度公司的所有特权也一并作废。这等于宣告约翰·劳的两家公司已毫无价值。

搞笑的是,在密西西比股票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空气币”后,股价虽然再次暴跌40%,但很快就被那些以为抄底到便宜货的接盘侠给推涨上去,直至半年之后跌倒一文不值。

接着,法国政府重罚了那些靠炒股暴富的人,没收了他们的财产。此外,虽然密西西比股票已毫无价值,但政府找出了曾经申购股票但尚未付款的人,强迫他们以13500里弗的价格购买面值500里弗的股票。由于人们尝试出逃,政府还封锁了边境和港口,搜走这些人的所有财产甚至是处死。

法国人民彻底愤怒了。

从救世主到背锅侠

在群情激奋下,懦弱的摄政王将全部责任都推给了约翰·劳。

约翰·劳曾跑去皇宫找摄政王理论,但被拒绝入内。虽然后来摄政王秘密召见了约翰·劳,极力安慰了他,并为让他背黑锅正式道歉,但在一触即燃的民愤面前,约翰·劳最终只得在摄政王骑兵的保护下,净身逃离法兰西。

约翰·劳逃走之后,他的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最终在威尼斯穷困潦倒地离开了人世。有人给他写了墓志铭,总结了他的一生:

他是名动天下的苏格兰骗子,也是文曲星下凡,把数字玩弄鼓掌之间,把法国变成人间地狱……

在法国,人们认为被印成约翰·劳的货币券是纸最大的耻辱。各种讽刺约翰·劳和摄政王的歌词、漫画出现在大街小巷:

星期一,我买了密西西比的股票;

星期二,我赚了百万里弗;

星期三,我把豪宅装饰得富丽堂皇;

星期四,我雇了一整队佣人;

星期五,我带着情人参加了华丽的舞会;

星期六,股价大跌,我破产了;

星期日,我住进了医院,悲痛欲绝。

民心尽失的法国权贵下场也不怎么样:

1723年,摄政王在争议中猝死。之后数十年,无人再提激进改革,法国税收制度依然混乱,财政越发恶化,卖了5万个贵族爵位以弥补开支。

1756年,法国卷入耗资巨大的七年战争,并被英国打败,割让加拿大及密西西比东岸。早期备受国人喜爱的路易十五成为法国最不得人心的国王之一。

1778年,法国全力支持的美国独立战争获得胜利,报了英国人一箭之仇,但也烧光了她最后的财政潜力。

1789年,法国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