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文/海边的西塞罗)

懂一点艺术史的人,大约都对俄罗斯大画家列宾的一幅名画有印象——画的名字叫《查波罗什人复信土耳其苏丹》,该画讲述的故事是17世纪中期土耳其苏丹致信游荡于乌克兰地区的查波罗什人,要求他们臣服于土耳其帝国。热爱自由的查波罗什人对此嗤之以鼻,于是围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给苏丹写了回信,信中对高傲的苏丹极尽辱骂之能事。

据说,列宾对这幅画非常满意,画完以后立刻写信向朋友夸耀,说这幅画反映了“我们俄罗斯民族最能干的那些人”热爱自由、热爱祖国的高贵品质。不过,身为俄罗斯国宝级的大画家,列宾其实犯了一个错误,他花费整整十七年时光画好的这幅“爱国主义巨作”中,其实根本没有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这些人其实是乌克兰人的祖先。

在古斯拉夫语中,乌克兰这个词是“边疆土地”,而从地理上说,这个地方也的确地如其名,对周边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来说都属于边远地区。历史上,从古罗马帝国开始算起,数个看似无远弗届的庞大帝国曾将其边境线画在乌克兰境内。

在公元9世纪,乌克兰难得壮了一回,乌克兰人与俄罗斯人的共同祖、古罗斯人在这里建立了基辅罗斯公国,该国极盛时人口达到500多余万,疆界空前广阔,成了当时欧洲最大的国家。但这个帝国很快就陷入分裂,变成了18个小国家,并不久之后就被东来的“上帝之鞭”一勺烩了。

公元13世纪初,横扫亚洲大陆的蒙古大军一路进发来到东欧草原。公元1219年和1235年,蒙古人先后两次西征,击败了罗斯诸国的抵抗势力,率军指挥第二次西征的蒙古军统帅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就留在了被征服的钦察地区,建立了金帐汗国。

就像元代汉族人被分为“汉人、南人”一样。在金帐汗国几百年的奴役过程中。按照受控的程度,东斯拉夫民族逐渐分化为了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罗斯人三个族群。后来金帐汗国衰弱,莫斯科大公国崛起,经过不断扩张兼并,兼并了特维尔公国、普斯科夫共和国、梁赞公国。到1547年,伊凡四世自称沙皇,到了彼得大帝时代,俄罗斯帝国正式成立,这就是历史上的沙皇俄国。

此时,沙俄对乌克兰这片土地的感情,就变得特别微妙了。想象一下,如果不把诞生于乌克兰的基辅罗斯认作自己历史的一部分,俄罗斯历史就只能从数百年后莫斯科公国从蒙古金帐汗国手中独立时算起了。那样的话,俄罗斯会让自己显得很像一个被“野蛮的亚洲人”所领养、后来独立的“准亚洲文明”——这是数百年来一直孜孜不倦一直想要证明自己是“老欧洲”的俄罗斯人所无法容忍的。

所以,乌克兰这个亲,俄罗斯人觉得他们必须认,这个心态,跟今天今天的土耳其人梗着脖子硬说他们是古突厥人的后裔有点像——这事儿对大俄罗斯主义者来说关乎“民族法统”。

但遗憾的是,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从金帐汗国那里独立并逐渐做大的俄罗斯,一直没有机会染指乌克兰这片他们认为自己祖先“龙兴”的土地。这片土地当时被波兰所占据,而15—17世纪的波兰完全不是后来那个欧洲受气包的角色,它与立陶宛所建立的共主联邦,曾经一度是欧洲大陆上幅员最辽阔的基督教国家。这个庞然大物,当时还很弱的沙俄当然惹不起。

但到了17世纪,俄罗斯的运气来了。

17世纪中期,居住在乌克兰境内的东斯拉夫人爆发了的旨在反对波兰统治的“乌克兰大起义”中。此次起义的领袖名叫赫梅利尼茨基,此公应该是宋江附体,明明手握十万骁勇善战的精兵、据有广阔的乌克兰领土,他觉得乌克兰的立国条件是不够的,于是整日纠结于抱周边哪个大国的粗腿。

考虑到起义本来就是造了西邻波兰的反,跟土耳其又是异教加宿敌,赫梅利尼茨基最终决定投靠一直号称是“自家兄弟”的俄罗斯。1654年,赫梅利尼茨基与“同文同种”的沙俄签订了《佩列亚斯拉夫协定》。

这份协定,据说现在在俄罗斯的历史教科书中是必考内容,用以说明乌克兰与俄罗斯合并之早,打断骨头连着筋。可是俄罗斯的历史学者们,对这份协定的具体条款却是讳莫如深的。因为协定本身明确了诸多双方的权利和义务,赫梅利尼茨基本来的意思是想通过认俄罗斯这个大哥,今后好借沙皇的名号行走江湖,乌克兰和俄罗斯两国应该是同盟关系——如果日后过得不爽了,还可以解约的。

然而,宋·赫梅利尼茨基·江先生,显然不是很了解沙俄那出名的“领土爱好者”的脾气。条约签订后,沙俄就一直将该协定单方面解读为“乌克兰和俄罗斯合并条约”。赫梅利尼茨基自己在之后沙俄的宣传中,一直被解读成了“俄罗斯民族英雄”。而《佩列亚斯拉夫协定》的签订,也被说成是“乌克兰回归俄罗斯大家庭”的历史事件。直到今天,还有俄罗斯人坚持此观点。

其实,在“合并”乌克兰后不久,乌克兰人很快就后悔了。

到了1658年,乌克兰起义军的新领袖尤里·涅米雷奇就与故主波兰签订了《加佳奇协定》,宣布乌克兰重归波兰-立陶宛王国。

公正地说,与那份后来被俄罗斯曲解的《佩列亚斯拉夫协定》相比,《加佳奇协定》让乌克兰具有了更大的自治权,但就像梁山好汉最终分成招安派和反招安派一样,哥萨克起义军为了跟谁走的问题爆发内讧,结果是双方最终以横穿乌克兰的第聂伯河为界,划江而治。东面跟了同文同种的沙俄帝国,西面则从了血缘关系虽然远些,但更“欧洲气”一些的波兰人。

这段历史,在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那本著名小说《火与剑》当中有过详细描写。当然,显克微支是完全站在波兰民族主义立场上去写这本书的,所以书中把赫梅利尼茨描写的十分不堪,乌克兰人都不觉得什么,却让俄罗斯人很愤怒——如果你有俄罗斯朋友,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夸显克维支,犯忌讳。

总之,这次分道扬镳在乌克兰历史上非常重要,时至今日,我们在看有关俄乌战争的新闻时,依然会听说乌克兰民族内其实分为两派:一派更欧洲,另一派更俄罗斯,而两派过去在地理上的分野,就是以第聂伯河为界的。

但后来的故事,了解一点欧洲史的人都知道——整个波兰都被沙俄会同普鲁士、奥地利一起瓜分了,就更别说乌克兰了。这个时期,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心态,就像列宾在给他的朋友的信中所体现的那样:咱俩本来就同文同种,现在我又把你解放了,怎么样,你该认祖归宗,感谢我了吧?但实际上乌克兰人估计是一点都不感谢俄罗斯人。不仅是今天,近代史上只要一有机会,乌克兰人就会抬杠。

你看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期,面对德国凌厉的闪电战,85万苏军在乌克兰基辅方向上面临被合围的危险,朱可夫强烈建议斯大林立刻放弃基辅。但这个基于军事的正确建议,却被斯大林劈头盖脸的一顿训:“基辅对于我们民族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

斯大林同志说这话时,应该是忘了他其实是格鲁吉亚人,但被列宁认定患了“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病”的他一点都不觉得这违和,他反而坚持认为,主要由乌克兰人组成的西南方面战士们会在民族大义的感召下无比坚定的保卫基辅——这个俄罗斯与乌克兰共同的文化圣地。

但结果是,基辅战役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围歼战,85万苏军中有65万人几乎没怎么抵抗,成建制的走进德国战俘营了。而被俘的大量乌克兰士兵,转头就加入了德军,二战期间,有百万以上的乌克兰人在为轴心国效力——事实证明,乌克兰人心底里一点都不认俄罗斯这个大哥。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无论是沙俄时代,还是苏联时代,乌克兰民族觉得自己一点都没受到俄罗斯“兄弟般”的关爱。

沙俄时代俄罗斯贵族把乌克兰自耕农的土地夺走,强迫他们成为农奴的烂事儿就不说了。到了二战开打前夕,苏联刚刚在乌克兰制造了骇人听闻的乌克兰大饥荒。当时,斯大林为了加速完成苏联的工业化,给国家制定的总方针是用粮食换取机器,而这个粮食又主要从粮仓乌克兰出。于是在1932—1933年,乌克兰的44个区都出现了惨绝人寰、饿殍遍地的大饥荒。

乌克兰大饥荒的死亡人数至今依然是个很具争议性的话题,俄罗斯方面认为乌克兰的死亡人数“只有”100—200万人,而西方历史研究者比较接受的数字是500万人左右,乌克兰研究者更认同的数字的是700万以上。乌克兰前总统尤先科在一次公开讲话中甚至宣布,饥荒时期乌克兰“至少饿死了四分之一的民众,是一场有计划的种族灭绝”。那么按照推算,尤先科是在指控,俄罗斯人要为1000万乌克兰人的死亡负责。

而需要注意的是,在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前的历次民调先显示,有这种历史认知的乌克兰人是在逐年增加,并最终占据其国内绝大多数的。甚至导致赫亲俄的梅利尼茨基已经不再被视为民族英雄——虽然他其实并不能为后来发生的历史负责。

说到这里你应该有点明白了。可能就像普京说的,俄罗斯人也许一直觉得乌克兰是他们的“兄弟之邦”,甚至两国应该就是一个国家,你就不应该分家单过才对。就算是闹矛盾,我们也是“兄弟”之间的“家庭矛盾”,外人不可以插手。

但乌克兰人怎么看待俄罗斯呢?可能跟我们中国人看待日本有点像吧——你口口声声说与我们同文同种,是“兄弟之帮”。但结果,你却侵略我们、奴役我们、屠杀我们……同文同种?兄弟之邦?苏卡不列!能给你好脸色就有鬼了。

所以,俄乌闹得今天这样不死不休,真不意外。

金重远教授早年就读于列宁格勒大学,俄语恨不得说的比中文还溜,后来回了复旦大学任教,是个读过万卷书也行过万里路的老教授。他曾给学生们讲了一段亲身经历,说上世纪90年代初两德合并的时候他正在苏联。每天看电视就觉得苏联高层对东德的表态一天一个变,没个准。于是他就去问一位跟他相熟的苏联外交官:你们对东德到底是什么态度啊?结果那个苏联外交官发挥了战斗民族一贯的坦率,直接告诉他说:老兄,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们知道东德已经保不住了,想把它跟西方换个好价钱,可是西方对出价一直没有满足我们的需求,所以表态就一天三个变么。其实就是没跟西方谈拢……

讲到这里,金教授顿了顿,然后发了一通感慨,他说:同学们,你们交朋友,一定要找靠谱的好人,你看当时的东德,找苏联这样的朋友,危难时刻,你在它眼中就是个待价而沽的商品,不仅要被卖,还被卖得这么屈辱……

我觉得,金教授的这番议论,一度错认过俄罗斯当大哥的乌克兰,一定是感同身受的吧——如果说这个民族的历史,只告诉了他们一件事,那无疑是:交友需谨慎,认一个总想当自己爹的大哥,这关系要是能处好了,那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