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读书人的精神家园”;文/舒生)

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宏大叙事”的狂欢时代,无数人热衷于讨论星辰大海、大国博弈、文明兴衰,言辞间充满了家国情怀与历史使命感,仿佛个个都是时代的舵手。然而,当目光从遥远的云端收回,落在具体而微的现实生活时,一种奇特的割裂感产生了:那些在宏大议题上挥斥方遒的“精神巨人”,在柴米油盐、邻里互助、身边疾苦面前,却常常呈现出令人愕然的冷漠与迟钝。

这不禁让我们反思:当“宏大”成为一种潮流,我们是否正在丢失感知具体痛苦、经营附近生活的能力?

 “口头爱国者”的“精神徽章”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社交网络被一种特定的语言风格所占据。

“不转不是中国人!”“这一刻,我们都是XX人!”“深度好文:西方正在颤抖!”……这些充满情绪煽动力的标题和内容,像病毒一样传播。点开评论区,更是清一色的口号式呐喊,仿佛一场盛大的线上狂欢。参与其中的人,获得了一种瞬间的、廉价的崇高感与归属感,仿佛佩戴上了一枚闪亮的“精神徽章”。

我们可以将这类现象戏称为“口头爱国者”的兴起。他们的爱国,更多地体现在语言的激烈、情绪的澎湃以及对异见者的不容忍上。在虚拟世界里,他们是捍卫民族尊严的“战士”;但在现实世界中,他们可能是拖欠物业费的邻居,是对服务员呼来喝去的顾客,是对家人缺乏耐心的子女。

鲁迅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批判过一种人:“他们于革命的主义,不过接受了一点术语,挂在口头上,借此来装点门面,至于实际上如此,则毫不相干。” 这句话穿越百年时光,依然精准地描摹了当下某些“宏大叙事沉迷者”的画像。他们将复杂的家国情怀,简化成了一场站队游戏和语言表演,其核心目的,往往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与表现欲,而非真正出于对脚下土地和身边同胞的热爱。

这种沉迷,本质上是一种“认知上的走捷径”。他们深谙 “谈宏大最安全” 的秘诀 : 歌颂航天成就不用花钱,批判外部势力不用出力,可一旦涉及具体的民生问题,如给老旧小区装电梯、协调物业解决停车难、看病难看病贵、劳动者的权益保障等问题,他们立刻变得 “噤若寒蝉”,顾左右而言他。

当“大局”成为漠视个体的“挡箭牌”

更值得警惕的是,极致的宏大叙事,往往伴随着对个体苦难的漠视与稀释。

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里早就警告过:“沉迷于宏大历史叙事的人,往往会忽视个体的苦难。” 这些人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大臣,明明看见的是民生疾苦,却非要假装看见 “盛世图景”。更讽刺的是,他们一边痛骂 “精致利己”,一边把利己主义玩得炉火纯青;一边呼吁 “家国情怀”,一边把家国变成逃避责任的挡箭牌。

在一些人的话语体系中,个体的痛苦、局部的困境,常常被轻描淡写地归入“发展中的阵痛”、“必要的代价”或是“大局下的微不足道”。当某个具体的民生问题被提出时,他们习惯性地祭出“要顾全大局”、“眼光要放长远”等说辞,仿佛任何对具体福祉的关切,都成了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短视行为。

这让人想起作家雨果在名著《悲惨世界》中借卞福汝主教之口说出的话:“请永远不要忘记,当你们承诺给人一个美好的未来时,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是现在。” 如果一个“美好的未来”是以无数人痛苦的“现在”为基石,那么这种未来的正当性又在哪里?

中国古代思想家孟子早就倡导“仁政”,其核心便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种推己及人的关怀,起点正是对“附近”的、具体的“人”的关切。如果一个社会的舆论场,只容得下对“星辰大海”的欢呼,却听不见“地下室里的哭泣”,那么这种叙事的本身,就是一种扭曲和异化。

正如一位学者所指出的:“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尤其不应该只有一种宏大到淹没了所有细微啜泣的声音。” 关注民生福祉,就是要把“人”重新放回舞台的中央,关注他们的就业、医疗、教育、住房,关注他们的焦虑、期盼与尊严。这些看似琐碎的“小事”,恰恰构成了国泰民安的“大局”。

被遗忘的“附近”与消失的“烟火气”

人类学家项飙提出了一个“附近的消失”的概念。他指出,现代社会的一个趋势是,人们对超越性的、宏大的概念(比如国家、世界)非常敏感,对个人的内心世界也十分关注,但恰恰对个人与超越性目标之间的中间层次——“附近”,也就是我们的生活圈子,丧失了兴趣和感知能力。

我们的“附近”,包括小区的邻里关系、社区的菜市场、常去的早餐店、一起工作的同事……这些构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经纬。然而,在宏大叙事的冲击下,“附近”正在变得模糊、扁平,甚至令人厌倦。

我们可能对几千公里外的地震表示深切哀悼,却不知道对门邻居姓甚名谁;我们可能为某个国际品牌的立场而激情辩论,却不愿花时间去了解楼下摆地摊的老板最近为何愁眉不展。

诗人海子曾写道:“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这是一种多么朴素而珍贵的生活智慧。关心粮食和蔬菜,就是关心我们具体的、鲜活的生活本身。那些宏大叙事爱好者们,在追逐精神上的“满汉全席”时,常常错过了身边最真实的“烟火气”。

重建“附近”,就是重新发现我们生活的具体场域,重新建立与真实世界的联结。你帮邻居修好了漏水的水管,就是在守护 “和谐社区”;你给流浪猫喂了一碗饭,就是在传递 “社会温情”;你关心父母的健康,就是在支撑 “家庭幸福”。这些看似微小的举动,才是构成 “大国福祉” 的基石。

识得乾坤大,更怜草木春

批判对宏大叙事的沉迷,绝非否定家国情怀本身,更不是鼓吹狭隘的利己主义。恰恰相反,我们呼吁的是一种更健康、更完整、更具建设性的家国观。

真正的胸怀,是既能容纳星辰大海的壮阔,也能体察草木人间的微末。它要求我们具备一种“尺度的智慧”,知道何时该抬头看天,何时该低头看路。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公正集大成于城邦。” 他强调的是,一切美好的价值,最终都要在具体的共同体生活中得以实现和体现。一个无法让城邦公民过上幸福生活的“宏大理想”,本身就是可疑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个层层递进、有机统一的体系。“修身”是起点,“齐家”是实践的场域,然后才谈得上“治国”与“平天下”。一个连“身”都不修、“家”都不齐的人,整日空谈“平天下”,无异于空中楼阁。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真正的仁爱,是从自己出发,推己及人,由近及远的一种自然情感流露,而不是跳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扑向一个抽象而遥远的概念。

因此,多关心民生福祉,并非是降低了格局,而是将情怀落地,让理想扎根。它要求我们把对远方的热情,分一部分给身边;把对概念的执着,转化为对具体问题的求解。这比在键盘前当一个“义和团”,要艰难得多,也真实得多。

其实民生福祉从来不是什么 “小事”,而是由无数个 “小确幸” 和 “小艰难” 组成的。林语堂说幸福就是 “睡自家床、吃父母饭、听爱人情话、陪孩子游戏”,这些看似琐碎的瞬间,恰恰是最真实的生活。

让关怀在具体中生长

那么,作为普通人,我们该如何避免陷入“宏大叙事”的陷阱,切实地关心民生福祉呢?答案并不复杂,一言以蔽之:回归具体,投身附近,付诸行动。

从关注“附近”开始:尝试记住邻居的姓氏,和小区保安打个招呼,关心一下社区的环境卫生。试着重建你的生活坐标系,让“附近”重新变得鲜活、立体。

用行动代替口号:与其在网络上为千万里之外的事情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如抽出时间参与一次社区的垃圾分类指导,为身边的公益项目捐一小笔钱,或者给深夜还在工作的外卖小哥一个好评和一句“注意安全”。

在专业领域内深耕: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爱国、关怀社会的最好方式,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一位认真负责的教师、一位精益求精的工匠、一位童叟无欺的商人,他们通过创造具体的价值,对社会福祉的贡献,远胜于一万个夸夸其谈的“键盘侠”。

培养共情与倾听的能力:当身边的人遇到困难时,先别急着用大道理去“教育”他,试着倾听他的烦恼,理解他的处境。这种基于具体个人的、温暖的共情,是任何宏大叙事都无法替代的。

少刷点 “大国崛起” 的鸡血文,多看看身边的人;少谈点 “民族大义” 的空泛话,多做点具体的事。毕竟,当你帮老人推一把轮椅,给陌生人指一次路,为民生问题提一个建议时,你所守护的,才是最真实的 “家国”。

正如特蕾莎修女所说:“我们常常无法做伟大的事,但我们可以用伟大的爱去做小事。”

愿我们都心怀远方,但永不背对人间。